《陈寅恪诗集》是清华大学汉学研究所主编的《清华文丛》之一种,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四年之中印了三次,足可见陈先生诗甚受读者欢迎。但翻读后竟发现书中有不少错误,而且有些是极明显的常识性错误,略举例如下。
《乙酉秋来英伦疗治目疾遇熊式一君以所著英文小说天桥见赠即题赠二绝句》,第一首前二句为:“海外熊林各擅场,王前卢后费评量。”其中“王前卢后”应为“卢前王后”。王、卢即“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卢照邻。《旧唐书·文苑传》载,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辞齐名海内,人称“四杰”,杨炯尝谓:“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陈寅恪先生即用“卢前王后”之典,说同享誉海外文坛的熊式一与林语堂二人,成就不分轩轾。若作“王前卢后”,便无从解,显然是错的。吴宓抄存的这两首诗,该句正为“卢前王后费评量”,因知编者所据有误,应以吴宓抄存稿为正。
《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过谈因有所感遂再次东坡前韵》结句“留得诗篇自纪年”中,“年”为“元”之误。此诗为再次前韵之作,同前一首一样,为步苏东坡诗韵之作。前一首与东坡诗均押“天、妍、船、年、元”,此首前三联押“天、妍、船、年”,故知最末一字必为“元”。
《忆燕山氵受水河旧居赋此诗时为晓莹生日即以是篇为寿可也》所附陈夫人诗首联为:“翠幕奇葩满眼新,炎方西序总如春。”其中“西序”当为“四序”之误。西序,指西墙、西厢,古人诗文中每以“东厢”、“东胶”对之。四序,指四时、四季,如杜甫诗句“四序本平分”、元稹诗句”时和四序均”、韩亻屋诗句“四序有花常见雨”等,古人又有《四序堪舆表》。陈夫人该句意思为四季如春,且其后所附诗中又有“花开四序一年春”句,陈先生诗也有句为“四序皆春转更悲”,均可证“西序”为”四序”之误,因两字形近而致误也。
《乙未五月朔晓莹生日赋赠》尾联“金童陵总道神仙侣,谁解鸾萧是隐沦”中,“金童陵”,误,应如《旧历七月十七日赠晓莹》作“锺陵”。“萧”为“箫”之误。鸾箫,指歌吹之箫也,如朱梦炎《写韵轩诗》有“一曲鸾箫跨虎吹”句。鸾萧,则不词矣。一语两错,皆因形近而致误。
《题画二首》第二首第一句“乱眼睛云间晚霞”,其中“睛”字为“晴”字之误。晴云,多见于古人诗句,如韩愈“晴云如擘絮”、杜牧“晴云如絮惹低空”和李商隐著名的“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所以陈先生以之与“晚霞”连用。睛云,则不词。此处“晴”、“睛”之误,或校对之误,或因前面一字正好为“眼”字,编者误将该四字理解为“乱眼睛的云”了。
《玄菟》首句“前朝玄菟陈云深”,“陈”应作“阵”。此“阵”,乃“战阵”之“阵”,亦即陈先生其它诗中“愁阵”、“雁阵”之“阵”。此当因形近而致误。(或陈先生即书作“陈”,因古时“阵”、“陈”通,亦有作“陈云”者,但如今所出之书,便不当作“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陈寅恪文集之一》所附《寅恪先生诗存》即为“阵云”。
《甲辰元旦余撰春联……》颔联“药里那知来日事,花枝犹忆去年春”,“枝”为名词,不能对“里”,“药里”当为“药裹”之误,又因形近(繁体)而误。《寅恪先生诗存》即为“裹”。
还有《甲戌人日谒杜工部祠》一首,编者“疑‘甲戌’为‘甲申’之误”,将其编为1944年之作,并无道理。陈先生以治中国史而著名,干支岂会弄错。该诗第四句为“初春节物万愁生”,甲申年(1944年)正月十二日立春,人日(正月初七)尚未到春天,怎么能说是“初春”?该诗显然非甲申之作。甲戌年(1934年)正月初六雨水,是人日已过了立春一个节令了,时间与“初春”正合。可知《甲戌人日谒杜工部祠》应为甲戌年之作。编者所以将甲戌之作编为甲申之作,将该诗的写作时间推迟了十年,是因甲申年作者作有《甲申春日谒杜工部祠》,而将两诗当做“题文有差异”的同一首诗。其实,两诗虽然尾联有些相似,但分明是两首诗,不但诗句不同,而且诗意也不同,只是各联所押韵相同。这是古今诗人作诗时常有的现象,因自己来游而想起古人、他人有关诗作,或因此游而想起自己前游之旧作,于是步别人诗韵或自己旧作之韵而成诗。《陈寅恪诗集》中便数有这种情况,如多次因元夕而步苏东坡韵,赏海棠而步自己前作之韵。陈寅恪先生如果甲戌年没有游过杜甫祠,那这首“初春”之作,还有可能是书他人之作。总之,《甲戌人日谒杜工部祠》肯定非陈先生1944年之作。编者应先熟悉陈先生经历而再审慎编诗,不当轻易将其编于1944年。
又如《题初学集》序引钱谦益诗句“洞记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洞记”二字,一是不可解,二是该句第二字须平而“记”为仄声,此二字显然有误。似这样有疑问处,稍费点事,查一下钱氏《初学集》,便不会错了。
如果说以上错误是因编者水平低(其实主编此书者不乏名教授),缺乏文史知识,不谙诗词之道,尚情有可原,那么以所编诗稿与《寅恪先生诗存》对校一下,是起码应做到的。还有许多违反常规的差错,就不能不说是缺乏责任心所致。如编辑体例很不一致,相同的情况,而书中有时用书名号、引号、括号,有时又不用。据通行的惯例和此书编辑之例,诗句之间是用标点符号的,一般第一句末用逗号,第二句末用句号,对联上联后用分号,下联后用句号。但实际上在此书中,许多地方第一句即用了句号,而许多地方双句末押韵处却用了逗号,对联的上联末用了句号。繁体竖排,却又夹杂着简体字。更有甚者,有不少诗句和对联句后竟漏了标点。至于将陈先生名字的“恪”错作“格”,则令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寅恪先生诗中所表现的对清华园的深情,令人感动,而清华大学汉学研究所主编的《陈寅恪诗集》,却是这样的质量。这样的出版物,如何对得起已经作古的陈寅恪先生,对得起喜爱陈先生诗的读者?